天剛剛暗下來。
吳婷借來一輛被淘汰閑置的二八大杠,載著陳長青往上涌村趕去。
從經(jīng)過一個加油站開始,就進入了鄉(xiāng)下,照明情況和路段都很差。
勉強還能騎的自行車一路顛簸。
一個努力往前蹬,一個拿手電筒,蹬累了就換人來。
“你做事前就不能先想想?這些年害我們受的苦還少嗎?”
吳婷賣力的踩著腳蹬子,整個自行車發(fā)出咯吱咯吱的聲響。
“抱歉,我疏忽了?!标愰L青有些自責。
且不論他對于這個家庭處在怎樣的看法中,至少連累兩個善良的女人受苦,正常人都會感到愧疚。
更何況。
兩世為人,她們是拋開任何利益關系,唯一給過陳長青真誠溫暖的人。
“成事不足敗事有余?!?/p>
吳婷忍不住罵了句,然后看似不耐煩的撇撇嘴,“抓緊我啊,等下再給你摔了!”
陳長青猶豫了下,雙手抓住她的衣服。
月光微弱,手電筒倔強的發(fā)光發(fā)熱。
一路前行。
終于在晚上八點鐘,趕到老宅里。
陳長青和吳婷大汗淋漓的沖進屋頭,點上蠟燭,卻見方慧敏和周心怡跪在土灶旁邊,兩條土狗搖著尾巴蹲守在一旁。
周心怡眼眶很紅,眼睛也略有浮腫。
整個人跪在那兒,有點精力透支,搖搖欲墜。
而方慧敏,始終跪得身板挺直,平時沒有任何情感波動的雙眼,透著一股倔強。
從陳長青離開的那天開始,她們每天都會在這個不用干活的時間段被罰跪幾個小時。
跪完了,才能進屋睡覺。
“大姐,二姐!”
吳婷驚呼一聲,急得淚眼汪汪。
方慧敏沒有任何反應,像個木雕一樣跪在那兒,周心怡卻在這一聲呼喚后,回頭看了眼,淚水再次決堤。
“站起來?!标愰L青皺眉道。
“沒事的小弟,還有半個小時就跪好了,你……你們怎么突然回來了。”周心怡低聲道。
“我再不回來,你倆這日子還能不能過了!”
陳長青本能的怒火中燒,“我臨走時跟你們說什么了,再被打要知道反抗,他倆都睡了,你們還傻乎乎跪在這里,腦子有坑嗎??!”
周心怡和吳婷都懵了。
她們不是第一次見陳長青發(fā)火,但這樣滿含關切的怒火,卻是頭一回見到……
就連方慧敏,眼神都有了些許波動。
在陳長青的大喊大叫之下,陳大山和李玉芳被吵醒了,慢慢走了出來。
“長青啊,你上哪里去了,可把我……”
“閉嘴!”
面對李玉芳的激動,陳長青更加忍不住大發(fā)雷霆,“我是個成年人,有自己的事情要做,出門一趟怎么了,關她倆什么事?你們能不能把她們當個人看??!”
夫婦倆被震撼到無以復加。
不是因為陳長青的大喊大叫,而是他的怒火,竟來源于那姐妹倆的受苦。
這鄉(xiāng)下重男輕女的思想,本就如同跗骨之蛆荼毒心靈,更何況這三姐妹不是他們的女兒,在他們眼里,就是純粹的賤命。
陳大山覺得被咆哮了很沒面子,卻也沒有發(fā)火,只沉著臉說道:“你跑出去干什么,受委屈了怎么辦,她們沒看好你,就是她們的錯?!?/p>
“我想出去,誰也攔不住,包括你們倆。”
陳長青單薄的身板,爆發(fā)出強大的氣場,“不要覺得有養(yǎng)育之恩,就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,她們都有獨立的人格,不是一件工具,還不明白嗎,做人能不能有點良心???”
“……”
屋里靜悄悄的。
每個人眼里都覆蓋上一層不可思議的神色。
此一刻的陳長青,無論是氣質(zhì)還是言談,乃至傳達出來的種種思想,都跟之前判若兩人。
周心怡和吳婷從沒有經(jīng)歷過這樣的感動。
這個平時讓人討厭得不行的人渣弟弟,竟然有一天會站出來,為她們發(fā)聲!
包括方慧敏。
看似平靜,眼眶里卻已經(jīng)在閃爍淚光了,就連雙手,都忍不住抓緊了褲子。
陳長青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,會這樣暴怒。
好像一切都是出于本能。
以至于到了最后,他都忍不住問自己一句,為啥這么生氣?。?/p>
這陣沉默,長達半小時之久。
兩個跪著,四個站著,沒人說半句話。
“慧敏,心怡,站起來吧?!?/p>
最終,陳大山說了一句,就走回屋里了,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。
李玉芳也是抿了抿嘴,緊跟丈夫回屋。
雖然夫婦倆沒多說什么,也沒保證以后不動手打人了,但三姐妹都知道,或許今后日子能稍微好過一點點了……
至少陳叔想動手的時候,可能會想想小弟答不答應。
“小弟,你這一身汗的,我去打水給你洗澡。”
周心怡也不善表達情感,往往在受到觸動的時候,只能想到去做點什么。
但由于跪久了,剛站起來,就一個趔趄撲在地上。
這蠢女人!
陳長青沒有去扶她,反而是當場扭頭往外走了。
在接受到這些似水柔情的時候,陳長青總會忍不住鼻酸,本質(zhì)上,他不允許自己感性。
他始終認為感性的人,很難做大事。
可是人的情感本身就是不受控制的,他只能一次次的去逃避。
或者說,前世從沒有家人和知心朋友的他,根本不懂得怎么去接收這些東西。
陳長青渾身大汗淋漓的坐在門外石階上,情緒有點雜亂。
鄉(xiāng)下的晚風很涼,沒過多久,就吹干了衣服,使得涼意更甚。
吱呀——
斑駁木門突然被打開。
憑借屋頭微弱的燭火光亮,陳長青扭頭看去,方慧敏一手扶在門上,有點站不穩(wěn)的樣子。
光線不足,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。
聲音,也是一如既往的清冷:“水燒好了,摻了涼水,溫度剛好,去沖一下?!?/p>
說完就挪著微小的步伐,忍受膝蓋上的疼痛,緩緩走回去。
陳長青一再的搜索原主的記憶。
印象中,為他燒水洗澡這件事情,除了父母,只有周心怡主動做過。
陳長青雙手抱膝,久久沒有起身。
直到洗澡水都快涼了,周心怡拿著手電筒慢吞吞的走出來。
光束冷不防打在陳長青臉上。
周心怡驚訝道:“小弟,你怎么哭了?”
“沒有,困了,眼睛泛酸?!标愰L青趕忙起身走向后門。
“小弟?!敝苄拟Я讼伦齑剑凶∷?。
“怎么了。”陳長青駐足問道。
“沒、沒事。”
周心怡眼神躲閃著搖搖頭,有些話終究說不出口,等到陳長青關上后門洗澡的時候,才隔著門,小聲道:“謝謝?!?/p>